灌藥灌食都是大工程
進到救傷中心那天，專職人員知道我家住海邊，把一隻海鳥分派給我，就近照顧之餘，還方便執行野放任務。
這次接的救傷鳥是一隻大水薙（音同「替」），是一種在外海上常見的海鳥，但除非意外，我們是不太可能在內陸看到牠的。大水薙因氣象不佳被吹落於北部某間警察學校，民眾送來救傷中心，再轉到了我手上。經過醫生診察，除了體重過輕、輕微脫水外，並無大礙，大水薙只需要借住在我家到體重回升至正常值，就可以帶到海邊野放。了解完狀況，我抱起裝著大水薙的紙箱上車，接下這個瀰漫濃烈海腥味的救傷任務。
照護上，平時的灌藥灌食就是個大工程。對大水薙來說，正常的進食狀況是飛行在浪花上，向下俯衝，用嘴抓取海面下的魚或烏賊，但在人類的住宿環境，實在沒辦法創造讓牠這樣邊飛邊捕食的環境。放在平面地板上的生食，從來就沒有被正眼瞧過，顯然人類提供的東西，並沒有足夠的說服力和吸引力，被大水薙定義為食物；不得已，只能用灌食的方式幫助其進食。
大水薙嘴巴張不大，上下喙的四面邊緣全是利刃，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咬，傷口就像被四片美工刀快速劃過，又長又深。要塞進基礎食量，又要注意不能造成鳥過度緊迫，代價就是滿手傷痕。好不容易把食物都塞完，大水薙搖擺地走開，回頭瞟了我一眼後，就把剛進食道的食物全吐在地上，唉，只得重新來過。把黏呼呼的食物撿起來洗乾淨，從頭再來一遍。
大水薙吃的東西腥味很重，消化後排出來的東西當然味道也是。每當牠撅起屁股往後蹲，把濃稠的兩色排遺用天女散花式往牆上用力地噴去，撞上牆的半固態便順牆面緩緩滴落。含有濃郁海味的消化後產物，參著油脂，濕臭又油膩，就是拿去油脂的界面活性劑擦拭都很不容易清理乾淨。
因為不知道大水薙會住多久，為了不傷到牠嬌貴的掌蹼，整個陽台的地板都鋪滿厚毛巾和瑜伽墊，降低休養期間腳掌的壓力。說起來好玩，大水薙無視我準備的大小紙箱躲避處，卻看上了一個種滿綠豆芽的長方形花盆。可能細長的植物有遮蔽的效果，提供了安全感，又或是新鮮的土壤符合牠柔軟舒適的標準，大水薙除了上廁所、飲水和活動筋骨外，其他時間都窩坐在花盆裡面。不管我把盆栽移到哪裡，大水薙都會找到盆栽並窩上去，豆芽們經不起高鹽分的摧殘，在一個星期內陸續陣亡。好吧，只要牠能待得舒服，好好休息養胖，就隨牠去吧。
說好這輩子再也不見
在接到大水薙的第五天上午，我依照慣例拿著食物走進陽台，準備用毛巾保定大水薙進行塞食。這時，大水薙突然反抗了！牠張開翼展百來公分的翅膀原地拍翅，瞬間陽台颳起一陣陣強風，大水薙的腳甚至輕輕地離開地面了。此刻的牠與幾天前坐臥盆栽的樣子，可說是判若兩鳥，讓人非常震撼！平常翅膀收著的大水薙，體形就像腳很短又沒有等比例縮小的灰鴨子，要不是環境的腥味持續提醒我，我幾乎會忘記牠是海鳥。堅定的意念從牠的雙眼流出，我知道，這傢伙離野放的時候不遠了。有力氣有精神，討厭人類的靠近，現在還想威嚇我，這樣的狀態再完美不過了！
幾天後，海岸線迎來我倆都期盼的好天氣，大水薙的體重終於超過醫生訂定的目標。把大水薙用紙箱裝好，開車駛向沙灘，找了個適合跳躍、滑翔、起飛的岩石，讓大水薙站在上面。我一邊趕跑旁邊飛過來想攻擊的野生喜鵲，一邊向來海邊散步的遊客解釋這是在做什麼，身後開始默默聚集了一小群人，大家都靜靜地在等著看大水薙起飛。當牠開翅的時候，民眾一起發出高頻的驚呼，又在牠收翅的時候，發出惋惜的嘆氣。圍觀民眾的情緒，隨著猶疑不決的翅膀起伏波動著，牠大爺蹲坐著，頻頻看向外海，翅膀偶爾伸展卻不拍動。前後等了兩個小時，最後牠被一陣強風吹滾下岩石，像一個灰色的棉花糖輕飄飄地在沙灘上翻滾，野放宣告失敗。我跑過去把牠撈起來裝進紙箱，並向圍觀民眾機會教育，解釋野放也有失敗的時候，貼心的民眾留下對大水薙的祝福和鼓勵，我則把牠帶回家休息。
兩天後又迎來一次好天氣，下樓餵食的時候，看著窗外萬里無雲，突然想著：「不然今天再帶去海邊試試吧？」塞完食物後讓大水薙休息一陣子，就把牠裝進紙箱再次驅車前往海岸線。這次海風颳得兇，我把大水薙高高捧起，可能是牠確實準備好了，明顯變得躁動，張開了雙翅，滑翔出去－－並降落在前方沙灘上……沒關係我們再試一次！我跑過去再次把牠捧起舉高，這一次，大水薙伸直了雙臂，兩腳用力踢了我的手心，乘著氣流飄了出去，在快撞到沙灘前用力振翅，氣流帶著鳥體飄高，大水薙繼續拍翅，熟練地駕馭眼前的海風，輕盈地飛向外海，並在飛到遠處水深警戒線處後，做了一個漂亮地斜面迴轉，轉換方向繼續向外海移動。
照護期間，大水薙一直都是膽小害怕的樣子，但眼前翱翔的牠，卻散發出堅強和瀟灑的氣息，穩穩地回到熟悉的大海上。我用手機錄下野放過程，看著牠愈來愈小，最終超出肉眼看得到的範圍。
這段期間的努力都有了好結果，救傷對象拍拍屁股一走了之，回歸大自然繼續牠們精采的旅途。祝福大水薙的鳥生順利，咱們說好了，這輩子再也不見。
●野放影片刊登在台北鳥會野鳥救傷中心粉絲頁:
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wbstwbr/videos/347738305984773/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